第十一回 幺魔小鬼诡计锁神龙 怪客奇人飞行来巨宅-《卧虎藏龙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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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猴儿手近前一步说:“玉娇龙到底是怎么回事?她是在家里还是真跑啦?”

    刘泰保笑着说:“原来你还都不知道呢?你为什么不早跟我打听打听?”

    猴儿手说:“我找不着你这家伙!”

    刘泰保摆手说:“才见面,别就开玩笑!这地方不妥,人家玉宅里的人恐怕都被吓醒啦!来,我带你到一个地方,咱哥俩细谈谈。我还告诉你,你的师父已然来到北京啦,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猴儿手说:“我不知道!是真来了吗?他老人家在哪儿住?”

    刘泰保听猴儿手的说话声音,似乎是有点害怕,就心说:这小子!不定是怎么回事啦,他师父来北京还许是特意为捉他呢!遂就又一笑,说:“我所听的也不过是传闻。慕白老兄要真来到北京,他总还得有些顾忌,再说他来到这儿又有什么事可办呢?玉娇龙一个女流之辈,他老兄也犯不上帮助咱们下手,我想他老兄还是多半没有来。”

    猴儿手说:“你别拉近,他会是你的老兄?他是你的爷爷。”

    刘泰保笑着说:“那也没有什么,咱们先别开玩笑,我先打听打听。

    你来到京城这些日子,先是跟罗小虎住在一家店里,后来你又走了,一去无踪;今天忽然又露了面,你到底贪图的是什么呀?难道你是想摸玉娇龙一把吗?”猴儿手不言语,随着刘泰保一同往西去走。

    刘泰保虽然与他并行,可是不能放心这猴儿,躲出了有三四步,并且时时扭头防备着。猴儿手却似是很衰很颓唐的样子,一边走一边说:“我摸玉娇龙干吗?她是我的仇人,我要打她,只是打不着!”又说:“在九华山上学艺二年多,我师傅李慕白他不好好教给我,反倒说我不成个材料,这辈子也当不了侠义英雄。我就跟他赌了口气,背着他我就跑出来了。我凤阳府的老家因为经过一场官司,已然七零八散,我哥哥谭起死在狱里了,陶小个子现在还做着囚犯。我到安庆府去找我姐夫,可是我姐夫也不容留我;他的镖店买卖很好,用的全是一些专管吃饭的镖头,我这么大的本事,他可不要我!”

    刘泰保笑着,猴儿手又拍着胸脯说:“我是李慕白的徒弟,不能在江湖偷盗。我爸爸是凤阳府分水犀牛谭二员外,虽然死了,可是大江南北谁人不知?哪个不晓?我也不能当街卖艺,给我爸爸丢人!”

    刘泰保对他的家世本来不大明白,只听他说,又问道:“那你怎么办?

    你吃什么呀?”

    猴儿手说:“我本来有半箱银子呢,都叫我师父给散光啦!我离开安庆的时候,我姐姐给了一点儿,我就买了药匣子,买了道袍。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您就卖野药儿?”

    猴儿手说:“不是野药,是当年陶小个子传给我的方子。一个是补铁平金散,专治拉稀,小肠串气,精关不固,百病皆治;一个是生龙活虎膏,是刀创药。还代卖耗子药儿,耗子吃了当时就死;若是把耗子药加在生龙活虎膏上,那……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您给罗小虎贴的大概就是这种双料的膏药吧?才把他那镖伤弄得越来越肿,越来越化脓,是不是?”

    猴儿手说:“我是行侠仗义,拿这膏药在湖北、河南、直隶省,救过不少受伤的强盗跟土痞。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好个行侠仗义的妙法子!我要受了伤,可绝不敢找您!”

    猴儿手又说:“我来到北京,是想像我师父似的,在此做些惊人之事。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胡贴膏药也就够惊人啦!”

    猴儿手又说:“来到北京,我就遇见罗小虎,我就看出他跟他带着的那俩小子,都不是东西。我看见他有口好刀,我就想他不配使,应当归我使,我就费了许多力,将刀取在手中!”说着拍了拍腰。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那么这些日子您可又跑到哪儿去啦?玉娇龙的事情闹翻了京城,您怎么也不出头行侠一下子呀?仗义一下子呀?”

    猴儿手摆手说:“不跟她斗!不跟娘儿们斗,你看德家的少奶奶,我就绝不见她!”

    刘泰保却冷笑说:“你得敢见她呀!我虽不知详情,可也听说过大概;当年要不是你,杨小姑娘的爷爷能会被人杀死?”

    猴儿手似是很惭愧的样子,说:“可是我也救了她,前些日罗小虎到她家里要调戏她,幸亏我暗中相助。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你别胡说!人家两方都不计较那天的事啦!罗小虎当称杨小虎,他是杨豹的哥哥,杨丽芳是人家的亲妹妹!”

    猴儿手诧异着问说:“是真的吗?杨豹可是我的仇人。当年他若不杀我爸爸,我们兄弟还不能杀死他爷爷呢!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你们那笔债,早就糊糊涂涂地勾销了。你既做了李慕白的徒弟,咱们就算是一家人,我劝你就别跟我们这帮人作对!”

    猴儿手摇头说:“我不跟你们作对,我上次图的就是罗小虎的那口宝刀。可是,杨豹姓杨,他是他的哥哥,怎么他又姓罗呢?我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你不明白,我也不明白,不过这真不是瞎话,是真的。现在我就问你,你到玉宅里去,是打算干吗?”

    猴儿手却笑了笑,说:“那是为一件别的事。我认识一个娘儿们,我离开了西珠市口那个店,我就住在她家。那娘儿们长得不错,像个小鸟儿似的,一点儿也不叫人害怕。我跟她过得很好,所以我不愿意我师父来,我也不愿意再管人家的闲事。可是我的钱又不够花的,我想玉宅的钱多一半都是他们小姐当贼挣来的,偷他一点儿不算什么。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好!你倒真会想主意!”

    猴儿手说:“我就去偷了他一下子!后来我又想着不对,钱也许是玉大人挣来的;要真是他做官挣来的,那我可还得是贼,我就要想法子还他。今天我在西城街上遇见罗小虎,他还同着一个人,他们到钱铺里去兑了一大封银子。我想罗小虎是个贼,由他手中取来,不算我做坏事……”

    刘泰保摆手说:“你别说啦!我明白啦,刚才你是抢了银子又到玉宅去还账,表示你是侠义,不是贼。到底你是侠义还是贼,我不便批评你,反正你是猴儿手,真正的侠客不能有这外号,你看我一朵莲花!”

    猴儿手说:“你也别吹,我知道你也斗不过玉娇龙!”

    刘泰保微笑着说:“可是一回斗不过她,二回再斗,早晚我要叫她在我的手下服输!”

    说时又来到德胜门白眼老六的那个酒铺前,这里门板虽已上了,可是由板缝还漏出灯光。刘泰保就拉了猴儿手一下,说:“这地方有玩意儿,你进去看看好不好?”猴儿手发着怔说:“有什么玩意儿?”刘泰保笑着说:“进去一瞧就知道了。”遂把门敲了几下,又叫了一声:“老六!”里面有人答应,把门开开。

    此时屋里和柜房全都挤满了人,牌九、摇摊、黑红宝,一共三份。人足有二三十,多是短打扮,以流氓地痞占多数。只有几个穿绸裤褂摇折扇的,却是买卖人和大宅门里管事的,都拿着整串的钱,整个的元宝来这儿赌,这个赌局也吃的就是这种人。

    刘泰保一进来,许多人都叫着“刘二爷”,刘泰保面带微笑,向几个人努努嘴。那几个流氓的眼睛就全都瞪在了猴儿手的身上,只见猴儿手头上梳着一条小辫,身上可穿着短道袍,样子很怪,腰间系着一条粗麻绳,绳上插着一口发亮的刀把儿上有个铜环子的短刀。刘泰保的嘴向下一撇,几个流氓就会意了。

    猴儿手可全不觉得,他的身材又不高,扒着人的肩膀往里看玩意儿,也看不见,他就一句话也不说,拿肩膀往人身上愣顶,就被他顶开了两个人。有个人翻了脸,开口就骂道:“什么东西?鸟孙子,你他妈的愣顶什么?”刘泰保在旁说:“得!别生气!这是我的朋友,谭老兄弟,自家人!”

    又使了个眼色,那人当时就不言语了。

    猴儿手这时高兴极了,伸手向怀中去掏,原来他还带着十来两银子。

    他把银子分作两份,先压上一份,宝盒子一开,立刻就输了。他又把余下的一份分成两半,先下半份,可是也被吃了去。他急得直抓脑袋,把那半份又压上,压的是红,不料宝盒一开又是黑。他的两手精光,急得翻了翻眼睛,回身说:“刘泰保呢?”

    立时有人向他胸上一拳,说:“小子!你瞎啦?凭什么踩我的脚?”猴儿手惊说:“没瞧见!”他回头急急叫着:“刘泰保!借我几两银子,我把钱捞回来就还你!”喊了两声,不知刘泰保哪儿去了,旁边有人就说:“穷吵什么?没有钱就快点滚蛋!”

    眼看着开宝的又直往外赔钱、赔银子,有许多压中的人,都摇头晃脑的,表示得意。猴儿手真急了,把拳头咚的一声向案子上一捶,说:“我这只拳头当五十两!”开宝的人把眼睛一翻,说:“行!可是你输了应当怎样?”猴儿手说:“输了这只手,我再赌那只手!”开宝的人说:“两只手都输了怎么样?”猴儿手生气地说:“我再拿脚下注!”

    开宝的人却把眼一瞪,说:“他妈的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?倒不如咱们赌脑袋,你输了把脑袋割下来给我,你要赢了我也割给你头!”猴儿手说:“干!”把脖子一伸,说:“我压红的!”开宝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,当众把宝盒一开,原来却是个黑。

    猴儿手真着急了,把眼睛瞪起,向腰上一摸,不料那口带环子的宝刀却不见了。他大吃一惊,叫道:“啊呀!我的刀哪儿去啦?哪个小子大胆,敢偷我猴儿手的宝刀?快拿出来!”旁边的人有的斜楞着眼睛撇嘴嘲笑,有的装作没事人儿似的,没有一个人言语。

    猴儿手气极了,要打那开宝的人,突然有人说:“小猴崽子你别逞强!刀在二太爷的手里啦!二太爷是心疼你,怕你真拿这口刀抹了脖子!”

    猴儿手一看,只见是一朵莲花刘泰保推开了半扇门,站在门槛上,一手摸着小胡子微笑,一手摇晃着宝刀,刀上的环子哗啦哗啦的响。猴儿手分开众人扑向前去,刘泰保转身向外就跑,猴儿手大嚷说:“小子你别跑!我还拿你当好人,不想你是个骗子!”一个跃步闯出门去,就见刘泰保向北跑去了。

    猴儿手急追,刘泰保穿越着小巷又往东,一边跑一边摇晃着刀环,故意逗他。猴儿手追得很快,可是刘泰保跑得更快,所幸此时已夜深无人,小巷长街就由着他们跑。跑得猴儿手气喘吁吁,大骂:“小子,反正你跑不上天去!谭爷爷追上你,非点你死穴不可!”刘泰保笑着说:“二太爷生平是不怕点穴,你不追老子你就是孙子!”谭飞听了这话越是努力紧追。

    眼看到了一块旷敞的地方,此地人家稀稀,多半是些小门小户,刘泰保就跳进了一家院墙,猴儿手也随之跳进去。这人家是分内外院,外院又是对面的房子,房内全没有灯光,刘泰保就到北房前拿手去捶窗户。

    猴儿手赶上去抡拳要打,却不料房门忽开,出来一人手抡双刀向他就砍,猴儿手疾忙躲开;不料使双刀的人又一脚,脚像个钩子,把猴儿手踹得哎哟一声。刚骂了声:“贼……”突然从什么地方飞来一支钢镖;猴儿手疾忙将身向地上一趴,镖从他身上飞了过去,原来是屋中又出来一人。这使双刀的人却将鞋尖向猴儿手的身上一点,猴儿手就觉得全身又麻又疼,知道是遭了点穴。

    这时刘泰保早已跑到房上蹲着去了,就听他说:“俞大姐别伤他!他是猴儿手,我特意把他诓来,为请您教训教训!”随手将火折子抖起,跳下房来,迷嘻地笑着,向猴儿手说:“你睁眼看看吧!这位是谁?”

    猴儿手把眼睛都瞪圆了,他一看,那拿双刀的正是全身青衣、蛾眉秀目的俞秀莲。另一个提枪拿镖的也是个女子,青衣红裤,黑黑的脸,娇小的身材,肚子可有点鼓。猴儿手就哀求着说:“俞师姑!我不知道你在这儿!”

    俞秀莲却不正眼看他,把解救点穴的方法告诉了刘泰保,就跟蔡湘妹进屋了。刘泰保把火折扔在地上,叫它自行燃烧,他就遵法摇动着猴儿手的身子,摇动得差不多了,他就疾忙往旁一跳。猴儿手坐起身来,悄声向他狠狠地骂了几句,刘泰保却直笑着作揖。

    此时屋里已点上灯,把猴儿手叫到窗外,俞秀莲在窗里向他询问他近年来所做的事。俞秀莲是严厉地问,猴儿手站在窗外,低头站立,嚅嚅地、糊里糊涂地回答。刘泰保在旁边笑着,又揪揪他的胳膊,在他耳边悄声说:“这口刀是人家罗小虎的,我替你还了他好了。今天是我跟你第一回开玩笑,好显着咱们亲热,你可别生气!”猴儿手伸腿去踹他,他却又跳出远远的。

    此时,俞秀莲就说李慕白已经来到此地,嘱咐猴儿手不准胡作非为,并命猴儿手即刻到西城阜城门内一家油盐店里,找在那里匿居的爬山蛇史健,以后一切事都须听史健的吩咐。猴儿手唯唯地答应着,连声大气儿也不敢出,然后转身跳过了墙,垂头丧气地走去。刘泰保站在墙上还向他拍巴掌,猴儿手由地下拣起一块砖头向他飞去;刘泰保将身向墙里一跳,不料脖子上早啪的挨了一砖,非常疼。蔡湘妹在屋里说:“你干什么啦?

    俞大姐叫你进来,有事要分派你啦!”他便摸着脖子进了屋。

    当夜,刘泰保仍然回到积水潭,花牛儿李成跟罗小虎都在炕上熟睡,什么事也没有。次日罗小虎仍然不出门,照常耐心地坐在炕上削竹子,他时常发着怔,凝着眼神,仿佛连话都不爱说,外面的事他更不闻不问。天气很热,蝉在门外的柳树上高唱,声音都传到屋内。

    京城中表面是依然平静,鲁宅的新媳妇玉三小姐病了这许多日,至今还没有见亲友,这件事仿佛也陈旧了,没有人再上茶馆酒肆去谈说了。

    可是现在有许多人正在暗中活跃,第一是德啸峰,与京城闻名的侠公子银枪将军邱广超。二人除了托人在各衙门探听玉娇龙的下落之外,并都亲身去见新回京的玉知府宝恩。他们也不能说闻说三小姐被官人捉去了,只能问:“姑奶奶近日的病势如何?”

    宝恩便像是很发愁的样子,说:“还是不见好嘛!在房里还是不见人,一听见人的足声,她就惊喊,终日昏昏沉沉的,只有一个仆妇和两个丫鬟伺候她。内人昨天还去看了她一次,可是她大睁着眼睛,竟不认识嫂嫂了;因此家母也因忧得病,家严更是十分灰心!”显然是有一种隐情,他家里的人讳莫如深。

    邱少奶奶以至近的姐姐的资格要到鲁宅去看看,可也被玉家的两位奶奶拦阻,说是:“别去看她啦!她不像早先那样子啦!我去看她,都挨了她一顿骂;您若去,要是得罪了您,我们可真担不起!”旁边,玉大奶奶膝下的那个七岁的女孩蕙子,一听人谈说到她的龙姑姑,脸色就立刻显露出来惊疑,仿佛是自己在心里说:不是那么回事呀?总之,玉、鲁两宅无论上下,对此事全都保守得极为秘密,事情是可疑得很,然而无人能设法把它揭穿。

    同时,又出了一件事,是有人在提督衙门控告了大盗虎某,原呈是:具状人贺绍绅,河南人,在刑部衙门当差。前闻西城某巷中有娼妇大萝卜、小虾米,其家中去一游客,自称姓虎,身携银两无数,举动凶悍,动辄殴人。有人知彼即系在玉宅喜事时,箭射彩轿,刀伤官人之人。想系江湖大盗潜居京师,若不严加捕拿,难免再出巨案……谨此告密。

    并附有这贺绍绅的家世履历。

    提督衙门的人抄下来一份给了德啸峰。原意是听人传说,德啸峰对那撞喜轿的莽汉的来历,有些知晓;刘泰保救走了那人,德啸峰有主使的嫌疑。所以想索性把这状子给德啸峰看看,送个人情,给德啸峰容个时间,好叫那“虎某”快跑。

    不料德啸峰一看那贺绍绅的家世履历,却是:父讳颂,曾任河南汝南及江西吉安知府……现告老居京,绅在刑部当差,所言是实,绝无谎报……

    官人走后,德啸峰就拍桌子说:“这真是冤家狭路!这贺家正是多少年前害死我儿媳妇父母,三年来遍访无着的仇人!”

    因儿媳妇杨丽芳现在闹着要往河南去报仇,假若她知道仇人就在京师,她又会武艺,立刻就能闯出来大祸,所以德啸峰把这事并不宣露;只把新从延庆回来的杨健堂请来,悄悄告知他此事,叫他去设法探出这贺家的情况、平日的行为,及那告老的贺知府在汝南任上时,是怎样害过一姓杨的夫妇,并嘱他不要向外人说知。

    杨健堂为自己义女的家门奇冤,自然十分义愤,便慨然应允了。这件事倒不难办,知晓了贺家的住处,杨健堂费了一天的工夫,就已探出来大概。德啸峰记在心里,秘不发表,现在只是专搜寻玉娇龙的下落。

    先几日来京的爬山蛇胖子史健,他对这回事最热心,曾带着猴儿手趁夜到鲁宅去了两次,可是竟没有寻着那不见人的新娘住的屋子。他是在山西与李慕白会面后一同北来,走到保定迤南遇见了玉娇龙,李慕白去追玉娇龙,往南去了;他就一个人来到北京,秘密见了德啸峰一次,现住在同乡开的一个小铺里。

    刘泰保手底下的耳目众多,除了每天有人向他报告消息之外,他自己天天晚上要到玉宅门前去溜达;探出来的却只是玉宅的奶奶少爷们,天天坐车往鲁宅去看那位病姑奶奶。但玉娇龙到底是在哪里?到底是死是生?

    谁信鲁宅的新房里真有人?谁信他们为双方遮羞耍的这套假玩意儿?

    连俞秀莲也每夜潜入玉、鲁两家的宅中去探查,各衙门的监狱中她也都设法进内查过了;蔡湘妹又托街坊李二嫂,向她那个在鲁宅做厨役的娘家哥哥去打听,结果全是像海底寻针似的茫茫渺渺,一点也探不出玉娇龙的踪影。

    至于李慕白,此次是与俞秀莲、孙正礼一同来京,现住在铁贝勒府内,如上宾一般,受到优待。他过去的官司经铁小贝勒打点,已无人肯再追究了,他可以随便在街上闲游了。每天他只是访访德啸峰、刘起云、孙正礼,京华景象一如从前,但已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了。六载前逗留的西河沿旅舍,打磨厂比武之处,韩家潭销魂之乡,在在都掀起他的记忆。他又到南半截胡同去拜见了表叔,表叔祁家是越来越穷,以为他早先的案子还没销,也不大敢招待他。出了南半截胡同不远,就是他旧日卧病,与孟思昭结成生死之交的法明寺;再往南,即是纤娘的埋香之所,李慕白并没去看,心头滋出些悲思,也旋即消逝。

    他鞭丝帽影,骏马英姿,走遍了长街,登遍了酒楼茶肆,但听不见关于玉娇龙的风声,也看不见形迹可疑的人。他的意思倒不是必须寻获玉娇龙,他认为玉娇龙若果真被官人捉去,那倒是为江湖除去一个强霸;他只是立誓要寻回青冥剑,那口剑在玉娇龙手中还不至于滥杀无辜,但要到了什么红脸魏三的手里,那可就更贻害无穷了!同时他还希望能从玉娇龙的口中问出哑侠及《九华拳剑全书》的下落。但作难的是,他不愿像史胖子、猴儿手那样,深夜往人家宅第去寻人家的闺房,所以他并没到鲁家去过;只会过史胖子、猴儿手,在德家见过刘泰保,刘泰保又引他去看了看罗小虎。

    现在罗小虎已将他那些支弩箭做好了,刘泰保并将宝刀还了他,天黑以后,若有人跟着他,也准许他出门。罗小虎是这件事里的主要人物,他的心比谁都急,但他又不得不随在这许多人的脚后头,寻他的茫无下落的情人。

    这古城中,龙藏虎卧,鹭走猿飞,闪闪的刀剑光,轻轻的游侠迹;每夜更深,群侠齐施身手,但是一连五日,竟毫无线索。

    到了第六天忽然发生巨案,说是西直门关厢的第一家小店里,昨夜突去暴客,杀死了两个在那里已投宿了七八天的旅客,是一男一女。有人认识,是在镖店做伙计的红脸魏三跟他的老婆,死得极惨!有人还看见昨夜行凶的暴客是从房上来的,是个细腰的少年。

    这件事一出,使得邱广超、德啸峰、李慕白、俞秀莲、刘泰保等人无不惊诧,连史胖子与猴儿手都有点害怕了,都说:“先歇两天吧!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?玉娇龙不定是藏在哪儿啦!咱们在这儿找她,她还许正在暗处笑咱们呢?”罗小虎却大乐,拍着巴掌。李、俞二人却既惊且愤,要再斗斗玉娇龙;但过了两天,玉娇龙还无踪迹。

    忽然一天又出了一件惊人之事,就是玉、鲁两宅同时传出来消息,说是鲁少奶奶玉小姐的病已好啦!由今天起就出来拜客!这个消息可把这些日的谣言完全扫净。德大奶奶信以为真,又惊又喜,可巧俞秀莲正在她家,她就拍手笑着说:“叫我跟着你们当了这些日子疯子!天天疑神疑鬼的,瞎说人家,原来全不是那回事!人家玉娇龙明明是一娶过去就病了,就没出新房。这都是刘泰保那小子造的谣,现在看刘泰保的脸还往哪里搁?好在那小子本来就没脸。”

    俞秀莲生着气说:“这跟刘泰保有什么相干?她这些日若在鲁家害病,那到巨鹿县去吃了我的一顿面,抢了我一匹马逃走的不是她吗?李大哥、孙师哥跟我,我们三个人把她追跑了的,难道那也是我们瞎说?”

    德大奶奶说:“你们看见的,那一定是她的魂灵!书上常记着这样的事儿,说是一个人在这儿得了病,卧床不起了,可是她的魂灵已然出千里之外了;在那地方她也照常吃饭,照常能见人说话,跟真人没有什么分别,绝看不出来。后来,她回来了,跟病床躺着的那个她,一见了面,两人又合而为一,变成一个好好的人!”俞秀莲说:“我不信!魂灵还有那些事儿?”杨丽芳也在旁纳闷。

    此时德啸峰走到屋里,听她们正在谈说此事,他就摆手说:“这件事约两三日内就能查清,玉娇龙她回娘家的那天,我们这里去一个人看看她,由她的容态上必可看出点儿来。据我想其中必有绝大的隐情,她那样的人怎能甘心嫁鲁君佩?这不定是怎么回事了!”

    德大奶奶哼哼冷笑了一声,也不信她丈夫的话,就说:“谁的话也都不足为凭,还是看看她本人!我敢说,以我跟她的交情,她见了我的面绝不能不说真话。只可惜咱们跟鲁宅无来往,非得等她回了娘家,我才能去见她!”

    俞秀莲说:“邱家跟鲁家有来往没有?”

    德大奶奶说:“鲁君佩的四婶子是邱广超的表姐,她们倒还走得很近。”

    俞秀莲突然站起身来说:“不如我就去找邱少奶奶,叫她带着我到鲁家去看看,那叫我扮作随身的丫鬟我也愿意;只要我能见着玉娇龙,我就有办法!”

    德大奶奶说:“得了吧!你给我惹什么祸都不要紧,可别给邱家招事!”

    俞秀莲说:“我不招事,我跟随她去,一定规规矩矩的,我哪能又跟玉娇龙翻脸呢?”旁边杨丽芳微笑着,也跟俞秀莲一样兴奋。

    德啸峰点头说:“俞姑娘若去一趟也很好,快些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。只要见玉娇龙确实在鲁家,安心做那里的少奶奶,我们就放心了,连详情都不必问。办完了这件事,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俞秀莲瞧了杨丽芳一眼,就说:“对啦!我也愿意赶快把这件事弄清,我好带着我侄女往河南去报仇!”杨丽芳黯然转过脸去,德啸峰又点头说:“就是!”

    俞秀莲正要往屋外走,忽听寿儿在窗外嚷着回事,说:“刘二爷来见老爷!”俞秀莲问说:“刘二爷是谁?”德啸峰说:“是刘泰保。”德大奶奶就说:“他干什么又来?不用见他好了!”德啸峰说:“他来一定也是为这件事,他必有所闻,怎能不见他?”说着往屋外就走,并叫寿儿出去雇车,送俞姑娘去往邱宅。

    他走到外院,就见刘泰保正在书房前台阶上站着,见了德啸峰,他就请安。德啸峰一看,他那留了还不到一个月的小胡子不知为什么又剃了,嘴上光光的,进了屋,德啸峰就笑着说:“怎么又不留须了?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我娶媳妇还不到一年,儿子也还没出世,我留哪门子的胡子!以前我是没法子,有人造谣言,说是我拐跑了玉娇龙,弄得我不得不昼伏夜出,并留点胡子以便遮人眼目。现在玉娇龙已然光明正大地当起府丞夫人来了,我还有什么嫌疑?官人还能借着什么碴儿抓我?这点胡子没用了,我自然不要它啦!”

    德啸峰就悄声问说:“怎么样?你在外面听见了什么没有?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。今天一清早玉娇龙回的娘家,在玉宅吃完午饭,又回婆家了。车后跟随的官人很多,下车的时候,四周围都不许站闲人,所以秃头鹰他们都没瞧见,可是这个玉娇龙不能是假的。

    据我想,多半是那天红脸魏三把她捆去没有捆住,她挣断了绳索,反杀死了魏三跟他老婆!”

    德啸峰说:“这样一说,你那天所遇见的有腰牌的官人,一定是贼人假冒的了?”刘泰保说:“多半是!”德啸峰说:“可是玉娇龙既然愿嫁鲁君佩,她当初就不必跑;既然跑了,魏三也白费力捉了一回,枉赔上性命。

    她武艺之高、本领之大可知,她何必又自己投回鲁家?”

    刘泰保点头说:“五哥所见极对,我也觉出这是个大闷葫芦,所以我还不甘心,还得设法打破这个葫芦,露一露脸。今天我来,就是有一件难办的事,您得给想法子!”

    德啸峰问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就是我们这位虎爷,他听说了这件事,简直是要疯了,他说今天晚上就要去杀鲁府丞!我后悔把宝刀又给了他,他又有自己做的几十支箭,简直我们都拦不住他老人家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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