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二十三章 童年是个楔子-《剑来陈平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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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其实也是许多读书人的症结所在。

    心中知道的是一条道路,脚下行走的是另外一条路。

    既是知行不一,追本溯源,其实就是身心不一,身在此处,心在彼处。

    故而越是心思细腻者,越有撕心裂肺之痛苦。

    说错的话,做错的事,后悔的感觉,在身旁那条可望不可即的道路上,迤逦绵延成一线,教人不堪回首,不敢转头看。

    陆沉微笑道:“当年我推着车子,找下家,好接手这么个天底下最烫手山芋的小姑娘。其实陈平安是可以不用开门的,假装没听见就是了。只是他听到了敲门声,辨认出贫道的嗓音,确定了身份,是那个在路边摆摊算命的道士,还是开门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会儿陈平安说了个‘但是’,然后就没有下文了。没读过书,肚子里墨水少,脑子里想法多,很多心里话说不出口,说出口了,可能也会词不达意,不如不说。”

    曹溶开口笑道:“人生第一难事,说话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于是我就接着往下说了一句,‘但是’手脚始终跟不上想法。”

    当时听到陆沉的这句话,总给人一种暮气沉沉感觉的草鞋少年眼睛一亮。

    而曹溶眼中所见,或者说当年这一刻在师尊眼中的贫穷少年,整个人的气质蓦然一变。

    宛如一幅原本唯有黑白两色的工笔白描,瞬间变成了一幅五彩绚烂的写意画。

    说到这里,陆沉满脸笑容,“陈平安就像遇到了一位知己。”

    然后陆沉又用了一个比喻,“更像是一个心田干涸的口渴之人,遇到了一个手持水瓢的道旁路人。”

    这幅光阴画卷中,少年又先后说了两句话。听不懂,但是大多记得住。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。

    陆沉说道:“前边用了‘大多’,是个笼统说法。等到我解释了宁姚的身体状况,他信了,于是后边就用了‘所有’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知道,陈平安是一个极谨慎的人,是极喜欢自我否定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当他说‘所有’的时候,就一定是极其肯定、有把握的千真万确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就是那会儿陈平安的心性。正因为怀疑世界,反而找到了几根救命稻草,抓住不放。        ”

    曹溶说道,“这好像跟很多人不一样,正因为        怀疑        ,所以更加不信任,采取否定。”

    “否定自我,肯定他人。就像朝自己脸上甩耳光。”

    陆沉点头笑道:“天底下有几个人,喜欢扇自己耳光,吃饱了撑着自讨苦吃吗?”

    “除此之外,你还遗漏了一个细节。陈平安这两句话的衔接处,很有意思,这里边存在了一种浑然不觉的、自然而然的……桥梁,可以解释为一种等价交换。出自陈平安的直觉。世间道士,几乎都是医家。就会明白一个人的‘觉知’,或者‘体感’,有多重要。归根结底,觉知与体感        ,就是修道之人,自身人身小天地,对身外大天地的一种敏锐感知。”

    陆沉唏嘘道:“单凭这一点,陈平安就当得起地材美誉了。”

    所谓地材,便是远古岁月所谓的地仙资质。

    曹溶点点头。

    陆沉神色淡然道:“好像我们都有摧毁一切美好的趋势。”

    曹溶问道:“儒家那场三四之争,师尊是偏向文圣的?”

    陆沉一笑置之。

    光阴长河中,道士看似随意说一句,可能那个当师父的,根本就没有把陈平安领进门的想法。

    曹溶抬起头,神色古怪。

    陆沉点头微笑道:“自然是故意为之,用心叵测,杀气腾腾。”

    少年却说自己比不上一般的学徒,就更不能跟刘羡阳比了,所以不奇怪。

    曹溶说道:“冲淡之气。”

    陆沉自嘲道:“我在悄悄暗示他,不妨用否定他人来肯定自我,他却用否定自我来肯定他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安慰他‘心稳’二字,很难得,不用看轻自己。”

    陆沉笑道:“最后陈平安约莫是聊开了,话就多了,竟然也给我打了一个比方,说两个人各自站在水深水浅处,都抓到了鱼,再问我两者是不是不一样的。我当时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,反问他一句,若是两个人,站着弯腰抓鱼也好,扎猛子去水深处也罢,结果抓到了同一条鱼,是一样还是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曹溶沉吟片刻,疑惑道:“师尊,弟子有一问。”

    陆沉猜出他的心思,笑道:“是完全想不明白,为何一个陈平安在好友刘羡阳这边,为何连半点嫉妒之心都没有?”

    曹溶点点头。

    陆沉单手托腮,沉默片刻,“佛家有床上安床的说法,当然是贬义,若问何处觅佛?不可更头上安头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若是平地起高楼呢,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呢。用一种心境打杀一种心境呢?”

    “小心。作动词解,小其心,至极致境地,可不就是道家心斋么。”

    “又如筑京观,尸骨累累,堆积成山,最高处活一人,只站着一个自己。此人却不是杀人,而是自杀。专杀心中贼无数。”

    曹溶小心翼翼问道:“师尊为何如此在意陈平安?”

    陆沉双手笼袖,“曾经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,就不说给你听了,怕吓到你,当场道心崩溃。”

    “找到一个合适的参照物,有多难?”

    “你找我陆沉,肯定不行。陆沉找自家两位师兄,或是那个齐静春,也不行。”

    陆沉缓缓道:“知道者,物不害己,己不碍物。”

    曹溶正色沉声道:“得其环中,以应无穷。”

    陆沉笑道:“这场观道,不算白看。”

    仿佛是师尊收起了那份光阴画卷,此刻曹溶眼中所见,已经是此间天地景象。

    陆沉站起身,“曹溶,你也兼修符箓,觉得陈平安如此大费周章,不惜涉险行事,分出这么多的心神,意义何在?”

    曹溶说道:“武夫止境,气盛一层,需要遍观山河。”

    陆沉先点头再摇头,“这是原因之一,却是很其次了。”

    沉默片刻,陆沉转头笑道:“当初让你走一条霞举飞升的证道之路,是我故意坑你的,否则以你的修道资质,证道飞升的路径,可以有很多,唯独这一条,你是注定走不通的。”

    曹溶倒是没有太多震惊,也无丝毫愤懑,只是疑惑不解,不知师尊用意为何,轻声道:“恳请师尊赐教。”

    陆沉说道:“曹溶,须从于不疑处起疑才能真正不疑啊。”

    陆沉伸出手,手指作笔,在空中写了个“疑”字,然后写了一大串与疑有关的词汇和成语。

    世间俗子,若是长久凝视,盯着看某一个字,闭眼再睁眼,容易认不得此字。

    陆沉叹了口气,没来由说了一句:“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,造作恶业,妨碍修行。”

    曹溶点头道:“不除五心,所谓禅定终是邪定,所修神通终非正法。修道之人的心魔,便是由此而来。”

    三教宗旨,在很多事情上,只是说法和措辞不同,实则关节相通。

    曹溶蓦然想明白一事,难掩满脸意外神色,问道:“师尊,难道陈平安是以道家术法结阵,同时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?既是各司其职,各自修行,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?”

    陆沉点点头,“这才是他真正用意所在,藏得很深。所以我当时现身竹枝派裁玉山,他才会一反常态,格外动怒。”

    “倒不是担心我会做什么,坏他的事,就是一种人之常情,怕被旁人窥见隐私而已,撞破了,就会恼羞成怒。”

    “幸好我第一个见的陈平安,是那个竹枝派的外门知客陈旧,而不是这边的背剑少年陈仁,或是另外某个。不然这家伙,肯定要翻脸!”

    陆沉问道:“你猜猜看,合欢山内陈平安,是哪个?”

    曹溶说道:“既然少年大病,第一怕是气高。莫非是嗔?”

    陆沉摇头道:“错了,是疑。故而所背剑鞘,空无一物。”

    “禺州境内,有一座律宗古寺。佛家有言,修戒定慧,灭贪嗔痴。”

    陆沉又笑道:“一个儒生,在大骊这座律宗寺庙里,抄写佛教经书之余,还会修习道门雷法。你觉得他要消除的心,是什么心?”

    曹溶说道:“自然是贪。”

    陆沉点头说道:“所以我先前才说,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。临摹山水,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。捉的,正是心猿意马,是心魔。”

    “留在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,是痴,故而此人负责搜集所有分身一切所见所思所想,要破无明障。”

    “在玉宣国京城摆摊的道士吴镝,与仇家近在咫尺,反而是‘嗔’,所以陈平安是故意火上浇油,凭此砥砺道心。”

    “落魄山的陈山主,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一场正阳山观礼,何等威风,结果他就在那距离正阳山不远的裁玉山,跑去给一个只是正阳山藩属山头的竹枝派,还是当个外门知客,是不是何其……傲慢?”

    曹溶怔怔无言,沉默许久,忍不住问道:“陈平安的真身何在?”

    陆沉笑道:“在一处地处偏远的乡野村落,当个教书先生,收起了所有身份和神通,跟凡夫俗子无异。”

    曹溶哑然。

    这位陈山主,是什么脑子?

    “除此之外,陈平安这般作为,犹是练剑,他想要砥砺两把本命飞剑,打造出三千小千世界。不过这件事,你听过就算,别往外瞎传,陈平安对你颇为敬重,多半不会砍你,可他与我关系好啊,是不会与我客气的。”

    陆沉笑问道:“曹溶,还会觉得陈平安此举,是得不偿失吗?”

    一座北斗阵法,七显二隐,总计九个分身。

    这就需要用掉九张符箓,其中两张还是极其稀罕的青色符纸,是任何一位儒家书院君子,道家真君,佛门罗汉,都不得不谨慎使用的珍稀之物。而这些符箓分身一旦祭出,灵气流散可以补充,只是会消耗符纸本身,故而是有时限的,除非对其关门封山。

    曹溶喟叹长叹一声,“不愧是一个能够以外乡修士身份当上隐官的人。”

    陆沉笑道:“这就算厉害了?其实陈平安还有一层修道之法,是至圣先师传下来的‘六艺’,以及那句‘君子道者三’,九个分身,都没闲着。你要有兴趣,可以再猜猜看是怎么个各司其职,我就不与你泄露天机了。”

    曹溶摇摇头,“弟子就不费这心思了。”

    大不了以后遇到陈平安,只需绕道走即可,绕不开,至多寒暄几句,天气不错。

    陆沉说道:“毕竟是修道嘛,哪有那么简单。以后可能会有那么一篇夫子自道的诗或词,有楔子序文……”

    年幼家贫,好读书,十四岁练拳,十五学剑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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